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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立评论

作者: 脤脝路貌   露酶陆帽拢卢脣没脮芒脩霉脳脽脕脣拢隆 2021-11-15 13:40:12  [点击:6487]
而今,他这样走了!

唐夫

他走了,是自杀,跳楼!

挥之不去的时光如涛,折射出鲮鲮斑斑。他的音容笑貌,一举一动,重新浮现于无声之有声。
在那风风雨雨二十年间,我们是友人,又是邻居,无日不见,无话不谈。我找出这张唯一的合影照片,看着,看着,想那时意味像酒。

他、石昌林。重庆市北碚区人。除了当过知青,一辈子都没有离开故土。出生在重庆最美的景区北碚,那是在抗战中,那批叫别人去做炮灰,自己躲来这里悠哉悠哉,著书立说。如郭沫若,老舍,梁实秋等人,八年修真养性攫取爱国声誉。后来有贺龙等中共高干也来此建行宫。

北碚位于川东华蓥山脉,在巍巍群峰环绕的缙云山下,环绕汨汨嘉陵,三峡缓缓清流,由合川至重庆推波助澜,更有虎跳石崖,如鬼使神差守关,为一道奇景。这里山峦森林茂密,青竹苍松,簇拥覆盖,是重庆自然生态的肺叶。北碚人杰地灵,百年前中国商界巨人卢作乎,将匪患不宁的北碚治理为中华瑞士,为之后的李光耀建设新加坡预设了蓝图。也是他以川江航运起航,后来称霸世界的起点。其声誉之隆,如当时重庆市长杨森被记者问,你最崇拜的人物是谁?他毫不犹豫应答:我有下辈子就当卢作乎。北碚距离钓鱼城不远,曾经蒙哥汗攻打受伤,死于缙云寺,就在我们合影身后约百米处。锐不可当的元朝从此陨落萎缩。这里才是上帝垂鞭地。从此改变世界史。

北碚让我“爱不释手”,每次回国必顾,缙云山更是我骑车登临的首选,登高壮怀,天地悠悠。

每一次回到故土,我都会想昌林,想我们年轻时候到情形。想见一面,吃喝一顿,畅谈万事万物。他对海外对事关心之多,阅读对资料之广泛,并不弱于我们这些长居者。和他交谈让我暗暗惊异。别看他不离北碚,仍知天下事。

唉!想不到生于物华天宝之地的昌林,竟然突然寻了短见。也许是一插又一插的公务员,将北碚摧残得惨不忍睹,也许是善良的川东人民,被熬煎得尔虞我诈,怒目相向,面目全非,告密成风?也许是他的疾病威胁到全家生活无法维持,也许,无数的也许,令昌林万念俱灰,走入绝境。最近十年,国人自杀, 连绵不断,时有报道,那本是贪官内讧的专利,整人害人的下场。而一但落在老百姓头上,是不治之症无红包敬奉? 还是对生活绝望至极,又成不了呼兰大侠? 别的原因, 他那身为职业教师的女儿之夫是警察。在中国这是高危职业,对利益和道德的考验,很少人能熬过此关?翻来覆去,一个个问号冲击了我,百思不得其解焉。昌林竟然这样了结一生,我除了语塞!还是语塞?

还记得和昌林最初认识,特殊的机会,特殊的场合。那天假节公休,我们这批年轻工人都回到父母所在的南岸区,(距女作家虹影的出生地,与她的作品描写处不过一里之遥。)后来成为我女儿的母亲,也才与我敲定关系不久。她的初中同学,共下一乡,又同在一厂,也同一寝室。我们去走访中见到她的准婿昌林,第一次登门未来的岳母家。记得他有点紧张,故作老深谋算的我,连连发问,他速速回答,如座山雕再现,只是没有“天王盖地虎”而已(剧中词)。几番“唇枪舌剑”,我们的僵局化解,无拘无束起来。说什么我想起都好笑。我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能不幼稚。当然,模样的光鲜亮丽是而今望尘莫及的了。

因为我们从熟悉到亲密,延及亲朋好友。昌林个头不高,眼清眉秀,举止斯文,他也好学,习于随波逐流,又与世无争,善良而正直,嫉恶如仇,忍耐力比我好。从他当知青被招进重庆油漆厂,而后因婚转调回北碚模具厂,此距我所在的工厂几百米。

我们同住在工厂宿舍,几间隔壁为邻,之后略远也两楼紧靠。 那时候他是电工,我做钳工。周末是工友交好者一块逛街,一块购物,然后一块会餐,有肉有蛋普天同庆,实在囊中羞涩,有一顿面条加较多蔬菜,也是难得的吃饱喝足,不也乐乎。毛时代的年轻人,胃特大,常觉空空如也。

这张摄于1999年,那是我们从相识二十年去国后,再隔十年返回,累计而言五十经过春秋。说来只是一串数字。从人生初出茅庐,谈婚论嫁,养育子女,告老退休,我们都到耳顺心也烦之年。所谓白驹过隙,佛家说贪嗔痴慢疑,我们沾染不多;道家说两仪四象八卦,我们也不干卿事。还是遵循黑老的凡是存在的,都有道理之说,让我们认可。

照片上是那天我们结伴登山,一路漫谈。十年之别无限话题,工厂垮了,职工们像断线风筝,他才四十多岁被迫买断工龄。中国企业像蚂蚁窝被一瓢烫水泼来,更象是水浒生辰纲,不断传出“倒也,倒也!”之声。油水不丰甚至亏本的工厂,被朱镕基一番大砍大杀,开除球籍。 受害者中的昌林,一生付出,竟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似的。他说失业之后也曾找到一家私人企业做电工本行。依照中国工业行话,车工紧,钳工松,吊儿郎当学电工。在国营工厂让人羡慕的职业,突然成为低眉应接,成为受人颐指气使的奴工,还有无薪的加班加点,延长工时,受气受累。他一气之下不干了,心情可想而知。他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劝导,及早离开工厂,哪怕是做小百货个体户,也比在工厂里收入多多。

但在改革开放初期,很少人愿意离开工厂,把微薄工资当救命稻草。共识为终生安稳。

奇怪的是,昌林的父亲却身材高大,面样如佛,肤色净白(他的子女也都如此),慈眉善眼,和蔼可亲。每次我们见面,他不失长者的谆谆教导,流露爱心。他是北碚区商业局书记,一生勤政洁身,没给子女工作方便靠关系,走后门的丝毫帮助。在毛时代不少人被建设人类美好社会玄学迷幻,都在学雷锋。我们的个头都低于我们的父辈,这不合乎进化论的原理。唉!人祸三年是我们长身体的时候,在饥寒交迫熬煎的结果。

我们共同生下各自的女儿在一年前后,有次我买了儿童钢琴,想到他的菁菁比我女儿大不了多少,就一并买回两部。多年后他说,女儿从出生到长大,得到的最贵的玩具还是我送的呢。聊及那漫不经心的事,让我才意识到他当初何等的感慨。菁菁比我女儿大一岁,翘翘的嘴唇,十分可爱。她最先能跑能跳,我的女儿还只能勉强坐在圈椅。有时菁菁会悄悄跑进屋,趁人不备用手指掐一下女儿,洪亮的哭声惊醒大人,菁菁慌慌张张逃跑,我们知道她又恶作剧了。再给菁菁说教,掐小手细嫩皮肤好痛,如昌林知道,他那超强的分贝之音如天雷炸开,会把菁菁吓得浑身颤抖!不止一二,对孩子经常不能把握尺度的威慑,偶尔我觉得昌林过分了。这使他女儿长大的性格略显孱弱,他也流露出自责心态,无限嘘唏。

昌林有一个妹妹,两个弟弟。妹妹很美。重庆姑娘从来名列前茅,而北碚姑娘更是美中之花。他的妹妹更像水中芙蓉。我估计唐玄宗再投胎到北碚,那又是杜甫说的生男埋没随百草了。他的大弟微胖,小弟聪明伶俐,耳朵特大,我一见就想拧。那时候他才几岁,怪可爱的。我记得他名叫石铃。如他父亲对幺儿的喜欢,要当铃铛来摇一样。

周末的日子,我们在城区漫步,他父母住家于繁华街道旁边。周日游街购物之后,也常去小憩,如有佳肴,他父母一定要留住我们一块进餐。宴席中的欢谈,杯盘狼藉,无不尽欢。他父亲有一次告诫我,以商家口吻说,做生意容易亏本的哟!我说是的,但毕竟机会比做工多啊,他默然无语,欲罢又止,挺担心的。在国营企业工作多年的他,这样看问题最正常不过来。我离开中国后他父亲过世,母亲迁居附近楼房。最后一次见到老人,作为感恩与礼貌,我给与几百元。之后想来有点冒失,我应该让他转交。

最后一次我们登缙云山,走访一位转调到附近疗养院做体检的朋友,经检查说他有点结石,但不甚严重。那时候我们都不老,一切还视之坦然。他轻轻一笑,管它的,就这样活吧。说得轻松。

还记得一次我回国和他见面,突听他冒一句话。你呀,满天飞,恐怕飞机都坐烦了。可我这辈子还没有坐上一次呢。听到昌林这么一说,我暗自心惊,遗憾他的生活范围太小,一切机会都不在。我确没有把坐飞机当享受,所有坐过飞机的可能都不认为是乐趣。而昌林却在幻想的境界,我想以后有机会邀他出游一次,感受一下飞机吧。然而,就连这么细微的小事,可今生今世此遇不再,昌林已舍我而去也。

知道我离婚了,他很反感,还劝我复婚,我的确也复过,勉强维持了几年。都是我的错吧,此事古难全。我们的缘分来自双方的女友,美好的年华度年如日,我们竟然有几十年之好。可牙齿舌头总有交错之误,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,我随口说他有点懒,被人转话添油加醋。他不原谅我了。毕竟当年出来敢冲撞做小百货的,辛劳非凡。那是国营工厂的工人谈虎色变的活儿。从此以后,每次回国我约见他,回答是身体不好,不见任何人。不见也罢,总有一天他会释怀的,我一直这样期待。

我知道昌林偶尔急躁,甚至暴躁,那只是一瞬。人生谁不遇到烦恼。而他的妻子脾气特别好,也很贤惠,从来不与他争执。外表身形都与他极其相配。现在他们的孙孙也差不多十几岁了。一个完整的家,就这样惨痛的撕裂。昌林不是一个粗鲁的人,恰恰相反,他很细心,做事力求周全,我从来没有发现他有过冒失行为,对任何人也没有过份的语言。他总是与人为善。他是一个平凡而稳成的人,老实而安于现状的人,在中国最底层人中,他可以说平凡无处不在。可他怎么也应该善终天年啊!

据说,自杀通常是由于绝望,或产生精神障碍,抑郁症过度,酗酒或药物滥用,或经济困难。但现在但日子怎么说也比我们年轻时候吃饭--- 想饱一顿都困难 ---要好得多吧。至于人际关系,昌林与世无争,他从来不饮酒,也不会滥用药物。他怎么就如此轻生,我想来想去,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。但他的确是离开人间了,而且是以这样但方式。今生今世,我再也不可能见到昌林,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知己知彼几十年但老朋友,推心置腹的交谈,推心置腹的理解,还有无声胜有声的默契。

可我万万没有想到,他怎么走上高楼,会纵身一跳。那是我熟悉的厂区,依山而建的两栋十层楼房,每层楼有四个套间,每户是一个厨房,一个卧室,一个客厅,总计二十多平米。如果他要选择跳楼,一定要到顶楼,再纵身。离开多年,我仍然记得那楼房后面是岩石斜坡。为此一跳,难道他不考虑多少个白天夜晚?当他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后,任何能一步步走上楼层,然后爬上楼顶,而后站在边沿,他一定是最后看了看天地,周围厂区,楼房,田野,咬牙狠心,一纵身。或者,他会不会大吼一声,“.....我走啦 ....!” 随即脚下一个猛蹬,身体悬空,不断翻滚,随着剧烈旋转,他感觉一片昏然,那最后的几秒钟,他来不及多想,猛的一击!他昏然一瞬,随即,他看见自己躺在那里,觉得好轻,好轻,飘然起来,眼前越来越亮,一个隧道在前面,那里有云和光,这时候,他的目光模糊起来,化为一道光晕。

据说时光可以折叠,据说人是能进入时光遂道,如果真能这样,我们还能再回年少,你还是电工,我还是钳工,你还是做你的准女婿,我仍然是座山雕,让我们再演一次天王盖地虎。

那该多好哇!

2021-11

于芬兰赫尔辛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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